李之平
已经无法计算了,我站在镜中的次数。一个人一生,镜子大概是与自己交流和对话最多的一个物件。基本上,我们早已忘记对面映照自己的是一面镜子,只是下意识地走近和观看自己并不绝对熟悉的那个自己,试图察看、询问自己的思想和疑惑,或者仅仅是为自恋而来,以求获得满足和安慰,取得自信而进入它。面对它,你还会反思生命的种种,真或假,善或恶,回问那些古老而新鲜的话题,以求生的安稳,心的平定,诸如此类……
可我今日突然有些反常。我再一次地,走到镜中,同样的情境出现:那是二十多年前,我站在同学豆豆家的镜子里,端详自己,对旁边的她说,我有时觉得自己很好看,有时觉得难看。你说这是为什么?她没有回答我,也站到镜子前,对着镜子摇头晃脑地说:“我几时都觉得自己是好看的。”呵呵,我们那时十七八岁,人生最鲜活亮丽的时光,怎么都是美的啊。镜子在我们面前本为多余,我们超越了镜子,我们无需反照和证明什么,生活在我们脚下,刚刚铺展,前面只有光明与喜悦,飞翅与鸿羽。我们何需镜子给我们印证和支持呢。
但,镜子却真的能给我们更切实的快乐。所以,我们一直爱镜子。镜子也没离开我们一日。早上下床,几乎第一眼就与镜子见面、问候。化妆时呢,细细密密,或一笔一画,或一涂一抹,是它照看、监督和验收这美的工程的。真可谓严密之至的监工,美的第一印证者啊。是的,是它察看我们是否肥了、瘦了,皱纹是否增加,心情是否愉悦,人生是否顺好,这些,它都能看到的。镜子啊,它忠心我们太久了,我们似乎并未真正对它予以足够的重视。
现在,我站在镜中,我想着远在北美的豆豆,很多年过去了,我们断了音讯。她满足自己多年夙愿,去到美国,过得可好?还能如从前那般自信中透着灵气,在自己特有的孤傲性情中实现一种清寂、淡雅的人生?
我们此生也许不会再有任何连接,但我真的想念她,想念青春时代的那斑斓中透净的光亮,那种清丽的空气,那份无所顾忌地向梦的深处冲去的豪情啊。
此刻,我站在镜中,我确定地知道,镜子里,那时的我不能说出我是谁,我无法看清谁是我。她也无法说出。二十多年后,当年困惑的问题如今依旧难以有答案。谁是我呢?我一直在辨认,这辨认,大概要到人生的最后。
如今,我完全看不到当年那个镜中的自己。我看到另一个人,却是我与她在一起——饱经沧桑,依稀散发鲜活的气息。鱼尾纹遮蔽了曾经的天真,我怀疑,依旧细腻的皮肤是自己的,那还算清晰的面部线条跟我有关。我得问自己,那已丧失掉的透净和明丽去了哪里?上帝,我是老了,还是被另一个我代替?这被黑洞吃掉的二十多年啊……
今天,我很想对十八岁的我和豆豆说,我大概能看到世界明亮的部分,感到混沌过后的真实和自由。但我无法说出理由,这是几十年苦寻无门的结果。也不能说,这仅仅是一个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