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鸿伏
在云朵上擦一根火柴,嗞地冒出一缕青烟,那云朵仿佛白棉花。站在村子最高点的那片孤绝的危崖上,有了欲仙欲死的感觉。分明是将耳朵和眼睛都长在天空了,看人世渺远,听天籁惊悚。
崖顶上的牛屋,造得诡异而且不合常理。
干嘛要把这头黄牛安排在危崖顶部?牛整天呆在石头砌成的小屋里,如参禅的僧侣。一朵云从牛眼里飘过。一只鸟从牛眼里飞过。一片花瓣或落叶、一只蝴蝶什么的,从牛眼里掠过。风吹过,雨落下,雪花落下。牛的一生被锁定在危崖上,坚硬的石头将之围困。
当我在极度讶异中走近这云朵上的石屋,那牛金黄色的毛发纷披,如华丽的绸缎。那是多么寂寞的华丽。
牛的整个身子陷进岩石里去,只半边金黄色的肥臀露在门外。猜想牛无法转动身子。
这么低矮窄小的石屋,却坚固如堡垒。黝黑的石头,铁似的,磊磊,累累。苔痕斑驳,如长满老人斑的脸。屋顶上盖着很厚的干草,一层层的片石压盖,想必再大的山风也掀不掉吧。
牛屋靠近悬崖的左侧,离它十步远近就是深渊。崖畔有几株将朽未朽的老树桩,上面绽开零星的红花。
一条陡绝的从石头上凿开的路径,从崖顶直荡下去,落进云雾深锁的村子。
村子很虚无。牛屋很结实。
四海无人对夕阳。牛有着人世待见也不待见的大落寞。此时夕阳的影子鸟一样划过崖角和半幅茅屋顶。
有人说,石屋里的牛,是供祭祀的牺牲。
那头金黄的牲畜,供养在绝顶。供养在月影、山风、虫声里,供养在雨声和落雪声里。超脱尘埃,高处不胜寒。
这头牛,有专人侍候。享受着非同寻常的顶礼与待遇。
每天一大早就会从云雾下方冒出一个包着帕巾的男人头,那脸尖削,刻满皱褶,却敏捷如猿猴。春天他给牛带来花蜜、蛋和鲜嫩的草;夏天给牛带来瓜果和小溪里的鱼虾;秋天,他给牛喂一些菜叶和野果。一般的情况下,他给牛带来草料、豆类、米酒糟。洗澡、擦身,打扫岩屋。然后把牛从石屋里牵出来,在崖顶平坦的地方遛弯,像城里人遛狗那样。牛很悠闲,头包帕子的男人却满脸肃穆。
每年大祭前,要把牛用人力与工具荡下悬崖去,供养在某片巨石砌造的地方。最多半个月,就成为祭祀大案上的牺牲了。
村子就是尘世。尘世之外的尘世。每一条曲巷用大石堆垒而成,每一栋屋舍都是苔藓斑驳却雄浑坚固的石头建筑。高山大谷中隐匿的群落。躲或逃亡的远古。生息于红尘外的一片生死红尘。
一个坚硬的村庄。坚硬的村庄里一头供养着的牺牲,在视线才能达到的危崖绝顶,它的落寞,人世难及。
我站在崖顶的岩屋旁,衣袂飘飘,视觉里的一切真实得离奇,而心神却恍如梦幻。
那牛用肥硕的金光闪烁的臀对我的到来表示了极度的蔑视与视而不见。
粗短的尾巴悠悠地扇打着飞来飞去的小虫。一只五色斑斓的鸟伫立在牛背上,仿若睡去,寂然不动。
在红尘之上的绝顶,人的孤独和牛的孤独被放大。蓦然觉得,离尘世很远了。
在绝顶的夕晖中与牛默默相对,牛的眼瞳里映出巨大的红灯笼一样的落日和细如草芥的我的身形。而我却在落日的辉煌中消失、消融。万物通灵,天人合一,就是此时的境界。万古不熄的日月星辰与永生不死不灭的山川雷电风雨,与有涯有限的生,相互照耀、交融、澄沏。
辉煌的夕晖消融了金毛纷披的牛。我和牛头顶上是无尽的虚空。
在夕照落下去的那一瞬,恍然惊觉,我只是站在悬崖上,有如一截开着花朵的朽木,好像一开始就长在这里,与牛相对。
那牛,在绝崖上发出一声长哞,孤绝、低沉,秋风一般寒彻胸臆,却梵呗雨一样落在心头,湿透了一个悠长的尘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