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复旦
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家住在长沙城北郊的潘家坪,屋前是一百多亩菜园,园中横亘一条铁路。老班子说,当年修筑铁路路基时,就近取土,以致潘家坪菜园中形成一个大凼,人称铁路凼。
长沙城北郊居民的生活废水携带泥沙,顺着沟渠,向低洼处流淌,最后汇集在潘家坪的铁路凼发酵。几年后凼中淤泥数尺,污水发臭。后来,有兄弟俩将铁路凼修成阡陌交通的几丘水田,并种藕其中。人称他俩为藕农。
从每年的春末夏初,一直忙到每年农历八月前后,兄弟俩这时才会从凼中挖藕,挖出来的藕,既长且粗,一支一支,就像美女热季秀出来的丰满而修长的白皙手臂。
潘家坪附近的一些孩子,虽垂涎那些令人津唾四溢的鲜藕,但即使在藕田边玩耍也能做到“非礼勿动”。他们心中都盼着农历九月初九这个特殊日子,因为到这天藕基本挖完,从此孩子们可以在田埂旁挖点瘦小的边角藕,在田中翻捡点藕把子(一种劣如柴棍、汁少渣多的小藕条),藕农是不能干涉的,这是当地尽人皆知的潜规则。
九月初九上午,许多人去登高。十三岁的弟弟却呼朋约伴径直去潘家坪铁路凼的菜园。他们一路上摆出大大咧咧光明正大的姿态。口中还念叨着:“九月初九晴天,爹爹娭毑下田。”
这些乳臭未干的小粒子为何自称“爹爹娭毑”呢?这是有本有原的。弟弟告诉我,九月初七晚上,一群在藕田边玩耍的孩子想到可以下田的时候快到了,十分兴奋,玩起了“官兵捉强盗”的游戏。忽然发现田尾灌木丛中猫着一人,监视的目光在淡淡的月色下显得犀利怕人,显然是藕农提防孩子们盗藕。他们受不了这种委屈,认为反正是玩游戏,不如因势逗引一下。于是有个孩子扑通一声将脚捅进水田,用手伸进污泥作抠扯状。果然,就在这一刹那引发了爆炸,灌木丛中有人吼道:“干什么!?”吓得孩子们作鸟兽散,他们一边跑一边咯咯地笑,三三两两隐约在朦胧的月色中,尽情享受这自编自演的闹剧所带来的惊险性和刺激性。藕农不追了,他们的兴致反而没有了。不过今天想起来又有点逆反——前天你做大,今天就该轮到“爹爹娭毑”了。
有一年,我在外地读书,周末回家听说弟弟挖藕把去了,就奔赴铁路凼寻找。只见几个孩子在污泥中翻摸,我绕凼一周,却不见弟弟的踪影。我不禁喊他的名字,想不到脚跟前有人答应。天啊,他已经面目全非了!头发上、面颊上、胸背上无处不糊上污泥,两手臂刚从黑浆中扯出来,大腿以下更是插在泥淖之中。只有说话的嘴和滴溜溜转动的眼珠能证实其人。
我心痛了,要和他并肩战斗,他执意不让,把挖出来的藕把在清水中洗净捆成两把要我拿回去。
孩童天真的想象往往一接触实际就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挖藕把“脸朝污泥背朝天”实在乐不起来,更兼凼中碎玻璃划脚,因而不时有打退堂鼓的。一周后,弟弟挖藕把的伙伴寥若晨星。
当时,正值国家粮食紧张的困难时期,每月下旬,家中的计划用粮所剩不多,需要花高价买代用品,弟弟知道家中经济拮据更加勤勉,放学回家,书包一放,就不见人影,直至天黑,他才提着一束藕把走进屋,消弥一家人的担心。
某月月底晚餐,娭毑走近餐桌看到碗碟中盛的都是藕把加工品,就翕动着嘴唇念道:“藕把子丁,藕把子片。藕把当饭,藕把子咽。”
娭毑见弟弟走近餐桌,随即把他那稚嫩的躯体搂在怀中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此时全家人爱抚的目光都聚在弟弟身上。
之后我常和弟弟一起下田挖藕把,以至每餐桌上都有一大蒸钵藕制品,如此均之匀之用藕把代替一部分粮食,改变了月底断粮的尴尬局面。居委会还把我家评为“计划用粮模范户”呢!
我家天井中有个闲置多年的金鱼缸,弟弟将泥浆和水盛在其中,又植进一截边角藕,不意春天竟有荷钱出水,点缀客厅,夏天竟有朵娇艳的荷花散发馨香。在旁人眼中这只是种小玩艺儿,我却情有独钟。
清代李渔在《芙蕖》一文中赞扬藕“有五谷之实而不有其名”。
是的,藕把子的确能弥补粮食之不足,但在我心中,勇于担当的品德在一个13岁的孩子身上闪光,这才是足够我受用一生的精神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