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看见天边燃起那片炽烈的云霞,总会想起15年前那个同样被霞光浸染的午后。
那时我还在宣传科工作,中午刚上班不久,科长匆匆走来:“小朱,有个新民警在抓捕中身负重伤,正在抢救……”我抓起相机跳上警车,随领导赶往医院。
车内,领导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从断断续续的通话中,我拼凑出了事件的轮廓:凌晨时分,22岁的新警易苏阳在货运站执行反货盗任务时,与犯罪嫌疑人狭路相逢。他挺身而出,英勇拦截,在搏斗中重伤倒地。虽经全力抢救,仍壮烈牺牲。
更令人心碎的是,这个年轻的生命,从警仅36天。
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无声的悲痛。工会主席迎上来,嗓音沙哑:“小易家的情况,特殊。”
“特殊”二字在随后有了具体的模样。
小易的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上衣,前额抵着冰凉的瓷砖墙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下,又一下。他的母亲瘫坐在地,向着苍白的天花板嘶喊:“还我儿子……”易苏阳是独生子,父母双双下岗,母亲还身患重病。
这时,一位老人拄着拐杖走来。小易86岁的外祖父是名老军人。他沉默地穿过人群,扶起痛苦的女儿,“孩子,你要坚强。”他的声音嘶哑却坚定,像钢钉砸进地面,“要相信组织。有革命,就要奋斗;有奋斗,就有牺牲。”
语调和用词,是那个年代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坚定。随后,他要求单独见外孙最后一面。
拒绝旁人的搀扶,老人独自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向那扇冰冷的铁门。佝偻的背影在昏暗的走廊光线下,像一棵历经雷击却未曾倒下的老松树。
太平间里寒气逼人,年轻的生命静卧在水晶棺中,身上覆盖着鲜红的党旗。老人丢掉拐杖,双手支撑棺沿,俯下身去。青筋暴起的手颤抖着,抚过孙儿覆盖冰霜的额头、紧闭的双眼、挺直的鼻梁,最后停留在毫无血色的唇上。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孩子的安眠。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没有一滴眼泪,他只是用指尖,一寸寸地触摸这场巨大的失去。
那一刻,他不是战斗英雄,只是一位普通的祖父。
几分钟后,他直起身,拾起拐杖转身向外走去。步伐似乎比来时更稳。我侧身让路,目送他走向走廊尽头。夕阳火红的光晕从窗口涌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就在即将转过廊柱的刹那,那个始终挺直的军人脊梁,骤然垮塌。
他猛地靠住墙壁,白发凌乱垂落。随后,我听见一个声音——那不是哭泣,而是从胸腔最深处撕裂出来的、被死死压抑的低吼。悲怆,痛彻心扉。
我钉在原地,没有上前。胸前的相机沉重如山。我知道,这不是需要安慰的时刻,而是一个生命正在承受着极限痛苦。任何打扰,都是亵渎。但这个画面,从此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1988年12月25日,易苏阳出生于湖南益阳的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父母用各自的姓氏“易苏”并行,取单名“阳”字,寓意“心中的太阳”。
采访小易的同学时,我进入了他的QQ空间。空间里的签名记录着他的心路历程:“做人生道路上最成功的自己!”“有关家国书多读,有害身心事莫为!”“奋斗是王道!”2010年7月,他以优异成绩通过公务员考试,成为长沙铁路公安队伍的一员。
8月13日,他在候车室捡到钱包,寻找一个多小时后终于物归原主。当晚,他在QQ空间里写道:“今天真高兴,我履行了一名党员的义务!”
从警的36天里,除了培训和学习,他一天未休。9月5日晚,正在吃饭的他接到电话。临走前对母亲说:“今晚要蹲守,有纪律规定,别打电话。”谁知这句话竟成永诀。
36天,惊鸿一瞥的从警生涯,却留下阳光般绚烂的轨迹:参与办理案件5起,抓获网上在逃人员2名,查获违法人员6名。
他的最后一条动态写于牺牲的前几天:“立个flag,当个‘三好学生’:好好孝敬父母,好好谈场恋爱,好好努力工作。”配图是一张灿烂的自拍,身后朝霞漫天,像极了他生命最后时刻天边的火烧云。
他的头像再也不会亮起。在庞大的网络世界,他是一个数字,一个名字。但在那条冰冷的走廊里,他是一位老人的全部世界。
15年后的今天,我在整理烈士影像资料。窗外,又见那片熟悉的火烧云,绚烂如初,仿佛从未散去。显示屏上轮番出现年轻的面孔,坚毅、果敢、充满朝气。恍惚间,又看见那个下午,老人抽搐的背影和压抑的低吼。
我们颂扬牺牲,是因为它的沉重超乎想象;我们铭记英雄,是为了让这沉重不被时间冲淡。正是这种铭记,或许才能回答:我们为何还能坚守,为何还能义无反顾地向前。
因为我们背后,不仅有人民的期待,还有那些逝去的目光,和他们亲人交付给我们的、无声的重量。就像天边那片永不散去的云霞,日夜映照着我们前行的路,提醒着我们:有些光辉,纵然短暂,却足以永恒;有些离去,虽是永别,却从未真正离开。
(作者单位:长沙铁路公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