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公安厅交管总队高速七支队芷江大队执勤民警查获的超员“小候鸟”车辆。

红网时刻新闻记者 刘璇 龚子杰 长沙报道

7月的湖南高速公路上，热浪翻滚，车流如织。

沪昆高速湖南入省路段，湖南省公安厅交管总队高速七支队芷江大队执勤民警胡靖萨和同事们拦下了两辆粤E牌照小型普通客车。

当车门打开的瞬间，眼前的景象让执勤民警倒吸一口凉气——核载9人的车厢内，密密麻麻挤满了孩子，像沙丁鱼罐头般一个挨着一个。

经清点，何某飞驾驶的粤E****L号牌车辆核载9人实载19人，柳某文驾驶的粤E****F号牌车辆核载9人实载20人，超员率分别达到111%和122%。除驾驶人和4名成年乘客外，其余均为未成年人，最小的仅4岁。

这只是湖南高速交警连续查获多起令人震惊的超载案例中的一起。孩子们蜷缩在无安全带、无座位的狭小空间，生命安全遭受着严重威胁。

本该充满期待的温馨旅程，因搭乘超员黑车而变得让人忧心忡忡。

超员车上的“小候鸟”。

叠压的“小候鸟”：核载9人塞进20人

查获当天是7月10日，湖南气温超过38℃。

在芷江大队的会议室里，孩子们吹着空调，吃着西瓜，喝着矿泉水，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在此之前，已有部分孩子因长途颠簸出现了脱水症状。

芷江大队的会议室里，“小候鸟”们得到了妥善安置。

这些“小候鸟”，都是暑假期间从贵州铜仁前往广东佛山与父母团聚的留守儿童。

“我从警7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夸张的超员人数和比例。”多年来，胡靖萨一直在高速交警的基层岗位执勤，这一次，他清楚记得数到“20”的时候，自己惊叹的语气。

高温下，车内空气混浊，孩子们面色潮红，汗流浃背。

据胡靖萨描述，两名驾驶人为了多载客，均对车辆进行了加装座位，但加装座位仍不能满足乘坐需求，在车辆的后排，未成年人只能采取“人抱人”“人挤人”的方式被“塞”进车厢里。其中，驾驶人柳某文驾驶装载20人的小客车行李舱还加装了一个由不锈钢焊接的临时铺位，上面坐满了小孩。“这些孩子就像货物一样被堆叠，一旦发生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这并不是孤例。

今年7月1日16时许，长沙高速交警在华常高速（北往南方向）230公里处查获豫R****5号牌小型普通客车，该车核载9人实载16人，超员77.8%。14名乘客均为7-15岁的未成年人，其中有5人被迫蜷缩在后备箱违规搭建的铁板上。

据驾驶人邢某更和车主赵某军供述，这些孩子都是河南南阳籍，父母在广东务工，每人收取300-400元费用后，便上路了。

“门到门”的诱惑：黑车链与团聚的刚性困局

每年暑期，数以万计的留守儿童如同“小候鸟”般开始他们的迁徙之旅，从农村老家前往城市与在外打工的父母团聚。

“叔叔，我们什么时候能到广东？我想妈妈了。”在临时安置的宾馆里，9岁的婷婷（化名）仰着脸问道。她是粤E****F车上的小乘客之一，父母在佛山打工已有三年，每年只有春节和暑假能见面。

像婷婷这样的“小候鸟”，为何会选择如此危险的出行方式？记者深入调查发现，背后是一条非法营运产业链，以及留守儿童与父母团聚的刚性需求。

在云贵川一些偏远山区，这种车美其名曰被叫作“亲情专线”。“亲情”的背后，是巨大的市场。

司机何某飞坦白，从贵州沿河县出发，每人收取300元左右，跑一趟广东下来可收入6000-8000元，是普通打工收入的两三倍。“这年头在外面很难找到活干，一到寒暑假，集中跑几趟可以减轻家庭负担，才铤而走险的。”

这些黑车司机大多本来就在跑货运或非法客运，一是通过平日里老乡之间的熟人介绍来招揽乘客，特别是一到寒暑假，他们便会在务工人员微信群发布广告，以”上门接送””直达厂区””价格优惠”为卖点，每人收费300-500元不等。

在云贵川地区的很多县市，高铁、火车出行方式还不普及，加之在东南沿海的务工人员多居住在城郊工业区，交通不便，这种“门到门”服务极具吸引力。

有家长表示，对这么严重的超员情况，事先并不知情。

案发后，易先生（化姓）接到交警通知，连夜从广东佛山赶来接孩子。司机是帮他拉货时认识的老乡，前段时间司机说过几天要回去，易先生便要他帮忙把两个小孩带过来。“他说别人都是收350块钱一个人，熟人就少收50。现在想想，心里都麻麻的，太吓人了！”

部分家长从广东赶来接孩子。

但在这样的事件中，更多的家长是出于无奈。

“我们也不想让孩子冒险，但实在没办法。”在佛山打工的张女士（化姓）说，她和丈夫在五金厂工作，请假难、收入低，无法回贵州接孩子。正规大巴需要孩子独自到县城乘车，到广州后还需转车，“让十来岁的孩子自己转车，还不如找老乡包车，至少直达厂门口”。

“都是亲戚”：编织精密的谎言之网

“这些司机专门钻监管空子。”胡靖萨提到，查获的车辆通常由车主自己经营，车主即是车辆驾驶员，往返云、贵、川等西南省份与东南沿海各省之间。该类车辆的特点是：大车少座，易于通过非法改装搭乘更多的乘客。

更恶劣的是，为多拉快跑，司机往往长时驾驶、疲劳出行，“从铜仁到佛山800多公里，有些司机一口气开完，中途只停一两次。”胡靖萨说。

省公安厅交管总队高速公路交通管理一支队秩序管理大队二级警长夏彬发现，这些超员车辆出行时间不固定，经常会避开在交警检查集中时段上下高速，“还会提前告诉小朋友，遇到检查就说是自家叔叔或舅舅，以此逃避非法营运查处。”

胡靖萨也表示，此类车辆驾驶员有较强的反侦查意识，他们通过将车辆伪装成普通小客车的方法，逃避交通运输和公安交管部门的监管。由于使用外省牌照，登记地多在云南、贵州、四川、浙江、广东等省份，增加湖南执法部门的追踪难度。车辆使用性质为非营运，交通运输主管部门难以监管。“比较典型的是，他们从上车直接收取车费变为到目的地后再收取车费，甚至有的用第三人的微信‘过桥’代收车费，以逃避交通运输和公安交管部门的执法取证。”

经过警方的调查和询问得知，车辆驾驶员在暑运、春运等跨省运输高峰期实施跨省非法营运活动；在跨省客流淡季，则在东南沿海地区开展短途客运活动，或者是从事其他工作。

此次被高速芷江大队查获的两辆车辆，使用性质均是非营运，没有客运资质，车辆的驾驶员也不是客运的从业人员，是典型的非法营运行为，加上车辆严重超员已涉嫌危险驾驶犯罪。公安机关已依法对两人涉嫌的犯罪行为进行立案侦查。

面对镜头，被查获的司机柳某文低下了头：“知道危险，但想着多拉几个多赚点……现在后悔也晚了。”他和车主何某飞已被刑事立案，还将面临拘役和罚金的处罚。

破题之源：劳务输出地如何扎紧“篱笆”？

资料显示，超员车辆危险性极大：会使车辆超出承载重量，增加行车不稳定性；轮胎易因负荷过重而爆胎；事故发生时，乘客没有安全带保护，受伤风险极高；还会极大增加逃生和抢救难度。

夏彬看到，部分家长委托他人接送子女时，只关注“有人接、有车坐”，却忽视车辆状况、载客人数及营运资质。

这一次，当孩子们在交警护送下终于扑进父母的怀抱时，这个极易酿成悲剧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了。但记者还是被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给震撼到。

2025年暑期以来，湖南高速警察现场查处超员违法600余起，查处“小候鸟”超员案件十余起，多起涉及“小候鸟”严重超员非法营运案件中，因严重超员涉嫌危险驾驶，被刑事立案侦查。

更令人忧心的是，这些非法营运车辆往往还存在车况不良、逾期未检验等问题，无法达到安全技术标准要求，且无法为乘客投保承运人责任险。

查阅过往新闻时，往往可以看到在全国一些暑期安全教育活动中，民警会通过模拟实验向孩子们展示：当车速达50km/h发生碰撞时，无安全带保护的乘客会像炮弹一样飞出。然而，这样的安全教育尚未覆盖到广大留守儿童群体及其家庭。

7月11日，民警将13名家长未能赶来接走的孩子安全护送回铜仁原籍，同时相关情况通报当地政府及相关部门。当地政府、县教育部门立即成立了“小候鸟”工作专班，统筹协调相关事宜。

民警将家长未能赶来接走的孩子安全护送回原籍。

当地政府表示，将把“小候鸟”外出团聚问题纳入中小学生暑假安全专项整治行动统一管理，对非法营运、超员载客等问题进行专门部署并上报，从源头上阻止和打击非法营运行为。

目前，湖南高速交警正联合交通运输部门对暑期超员、非法营运车辆开展联合打击，但此类车辆源头管控、路面查控仍然任重道远。

“这些车多在外省组客，途经湖南被查，源头管控不足。”知情人士透露，劳务输出地的基层监管力量薄弱，加上非法营运门槛低且运行隐蔽，难以有效监管。

虽然2025年湖南尚未发生“小候鸟”超员引发的伤亡事故，但历史数据显示，超员车辆发生事故后的死亡率是正常车辆的3至5倍。

“每次查处这些车，我的手都在抖。”胡靖萨告诉记者，“看着那些孩子懵懂的眼神，既心疼又后怕。”

面对“小候鸟”通过非法营运“迁徙”的安全隐患这一系统工程，单一路面查处难以根治，强化源头管控才是治本之策。

湖南国楚律师事务所律师武芳芳认为，“小候鸟”非法超员运输问题，应超越对个体司机或家长的追责，聚焦于系统性漏洞的填补和长效机制的构建。首先在法律规制上，现有处罚力度可能不足，非法营运司机违法成本太低。其次在监管机制上，县乡基层运管力量薄弱，跨省数据共享几乎空白。要解决这一问题，不仅要强化输出地政府法定职责，提升基层运政执法能力与覆盖，加强执法建设，更要深化安全教育与替代方案供给，疏导需求。“针对异地团圆的矛盾，期待有关部门能积极打破跨省壁垒，建立高效的区域协同执法机制，深化源头地与途经地的责任共担，加强执法力度。”

另据夏彬介绍，目前湖南正联合苏、浙、闽、赣、粤，六省共同开展高速公路区域风险治理工作，严查客车超员驾驶、疲劳驾驶、分心驾驶等易肇事肇祸违法。湖南、贵州等地已开始探索“源头治理+疏堵结合”的综合方案，通过政府主导、多方协作，为留守儿童构建更安全的团聚通道。